——访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所长江建新
中国传媒大学·刘露露
时 间：2019年3月4日 地 点：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 采访者：刘露露（中国传媒大学美术学博士）以下简称刘 受访者：江建新（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所长）以下简称江
湘湖窑遗址河流
刘：江所长您好，湘湖古窑由来已久，但是关于这方面的考古调查资料并不是很多，您能先对湘湖窑的考古情况做一下介绍吗？ 江：湘湖窑的考古调查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已经展开了，主要是配合国家文物局的文物普查工作，包括整个南河区域的湘湖、白虎湾、塘下、兰田等等…调查发现那些地方的窑业很丰富，以考古调查发掘的点为单位，湘湖周边就有36处窑址。目前，湘湖窑并没有像湖田窑那样进行大量的考古发掘工作，只是进行了考古调查和勘探。 湘湖窑是一个概念，它不是一个窑，它是由湘湖镇这个区域所覆盖的大大小小的窑址来命名的，主要取决于它们所烧制的产品特性和年代的统一性。它位于景德镇市东北22公里，湘湖乡湘湖街村附近，有内傍坞、窑前山、桥头、栏窑山、牛栏头等5处遗存，面积达12000平方米。从堆积情况来看有五代青瓷、白瓷；宋青白瓷、还有被称为“粉定”器的瓷片。 刘：那么湘湖窑主要采取什么方式进行烧制的呢？窑内器具的情况大概是怎样的？ 江：景德镇宋代窑炉早期的未发现，中、后期的窑炉发现几处，如在丰旺、朱溪、湖田等地。该窑炉均为依山坡而筑的龙窑，湘湖窑也是如此。 宋代的龙窑，窑身长短不一，在25 ~40米不等，窑宽一般在两米左右。顺着山坡而建，上坡的坡度比较缓，一般在15度~18度左右。坡度太陡很容易把火焰往上拉，底部的火焰相应减少，坡度太缓，火焰就不流通，所以它是讲究这个角度的，角度要和窑室需要烧制瓷器的温度相吻合。窑内发现的窑具有匣钵、垫饼、灰胎多级覆烧垫钵等，说明当时烧制技术及条件已经成熟。以湖田窑为例，其窑依乌鱼岭山坡而筑，坡度为14.5度，全长13米，宽约2.9米，窑壁残高0.6~0.8米。窑尾在坡上，尽头有一烟道：宽0.4米，残高0.3米，残长0.4米，坡度25度。从已发现的窑炉来看，虽然窑的长短略有差异，但形制却相似，可见此窑形制为当年颇为流行的一种。
湘湖窑遗址瓷器残片
刘：根据当时龙窑的规模，一次满窑烧制的产量大概是怎样的？ 江：假如我们取窑室长30米宽2米，以通常的装烧碗类匣钵（直径约23厘米）计，则该窑可装烧匣钵960垛，以每垛单件仰烧碗约10只计（覆烧每垛30只），那么一次满窑可烧碗坯9600件。据《陶记》记载，当时每次窑的烧造时间是“一日两夜”，即36小时。假如我们加上满窑一日，冷窑一日的话，实际烧一窑时间约需三天半，一星期便可烧两次。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那么一座窑一年可烧约100次，即烧碗96万个（覆烧307万个）。宋代窑炉的实际数量不可考，但起码不少于136座（以每处遗存1座计），而《陶记》谓“景德陶，昔三百余座”，那么，以此推测，可见宋代景德镇瓷量年产惊人。 刘：从目前的考古调查来看，湘湖窑在历史上能确定它兴烧的年代吗？它是否和湖田窑属于同一时期？ 江：景德镇湘湖窑和湖田窑兴烧的年代是有交集的。交集点应是在五代至宋代之间。湖田窑大概兴烧的年代在五代，或者稍微再早一点，湘湖窑比湖田窑又要早一点，在中晚唐时期就已经开始进行瓷器的烧制。
湘湖窑的遗物残片中，在烧装上，有的是用垫饼进行烧制瓷器，器物圈足的外圈比较宽，与唐代玉璧底（玉璧形圈足）的遗风一致。有的瓷器甚至底部没有挖圈足，就是一个饼足，不像五代有个圈足。唐宋八大家柳宗元，在元和八年曾为饶州刺史元崔代写一篇呈唐宪宗的《代人进瓷器状》，里面提到：“瓷器若干事。右件瓷器等，并艺精埏埴，制合规模。禀至德之陶蒸，自无苦窳；合太和以融结，克保坚贞。且无瓦釜之鸣，是称土铏之德。器惭瑚琏，贡异砮丹。既尚质而为先，亦当无而有用。谨遣某官某乙随状封进。谨奏。”极力称赞饶州瓷器坚实、纯洁。从湘湖窑的遗物现象来看，它们与公文中所描写的中晚唐时期的情况相吻合，从而证实了饶州府烧瓷业的兴起与繁荣，也说明了湘湖窑在中晚唐时期已经开始进行瓷器的烧制。 在考察景德镇域内历代窑业遗存以后，我们发现：同时期的遗存中，产品虽然各有某些特色，但却呈现共同的特征。 如，五代遗存出土的产品主要是灰青瓷和白胎白瓷两类。品种为碗、盘、壶等，制品一般无装饰纹样。碗盘采用支钉重合叠烧法，因此在器心与器底留有9- 14个不等的支烧痕迹。窑具中不见匣钵，仅见少量的缸胎柱状物——一种支烧用的垫柱。从湘湖窑的地层堆积程度及遗物的相互叠压性质来看，上层采集的叠压的遗物比较单纯，一般是采用支圈、支钉烧法，产品属于带有圈足的五代制品。它们的造型不仅与五代墓出土的相同，而且与五代窑业遗存有着共同的特性。 宋代遗存中所含大宗产品是青白瓷，宋早期产品，遗存堆积较五代增多，一般均叠压在五代之上，因而其产品形制保留有五代的特征。这一时期的产品多见简单的生活日用品，即碗盘之类，皆为白胎，釉为青白釉。其釉色多带微黄，釉薄处泛白，呈纯正青白色的不多。从大宗产品碗类来看，一般器底比五代的有所增厚，圈足亦渐变高，多数无纹饰，只有少数碗心有下凹的印记，印圈内刻有草率简单的花纹。碗的圈足内均有一黑褐色的圆圈，这是由于采用一种小于圈足的环形圆形垫饼“仰烧”时留下的痕迹。湘湖窑的部分遗物残片中均体现出这些特征。 宋中期产品以一种斜壁式碗(即“斗笠碗")为代表，同时其他品种也空前增多，有瓶、炉、罐、注壶、注碗、茶托、油盒，以及枕、棋、瓷雕等，产品日渐丰富和精良。其瓷胎比前期的更薄，釉色多具有晶莹剔透、色质如玉的效果。装饰手法多样，有刻花、印花、划花；纹饰丰富，有牡丹、飞风、水波、飞禽、鱼虫、莲荷、篦纹菊等纹样。其时出现的一种“半刀泥”刻花法，装饰效果达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形成了景德镇独具的刻花风格。 宋中期湘湖窑的遗物中多是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生活用具，斗笠碗、注壶、注碗、盘、碟……比较常见，瓶、罐、瓷枕就很少。我们在塘下凤凰山一带进行调查时发现，一整个山头，大概几千平方米，全部是做青白瓷的注子、注壶。说明这个时候的窑业，开始有单一产品的烧制，已经有了劳动分工，可见当时窑业已经非常兴旺。 宋代佛教和道教都很兴盛，“皇宋之基也，南取越，西平蜀，崇道教，兴佛经”。景德镇烧制了许多有关观音菩萨、罗汉、供养像和坐禅僧等佛教题材的陶瓷制品。宋元墓葬中也有大量反映道家思想的“明器神煞”和压胜物。湘湖窑同一时期应该也烧制过相应的产品，但是由于还没有做过考古发掘，目前还没有实物出现。 烧装技术的改变直接影响着湘湖窑青白瓷的纹饰风格。宋代早期的仰烧，由于碗壁受到压力，碗壁从上往下渐渐增厚，便于刻划纹饰，因此刻、划、剔等是这一时期的装饰工艺。“半刀泥”刻花法应运而生，积釉深厚处透出天青色，釉薄处清透泛白，线条纹饰的深浅变化与釉色的浓淡交映生辉，凸显出纹饰的浮雕感。在阳光的照射下，光线穿透碗壁，纹饰与釉光形影交叠，具有令人沉醉的灵动而又神秘的艺术效果。随着覆烧技术在宋中、晚期的推广，芒口碗边缘受力变厚，碗壁至圈足部分变薄，精细的刻划不适合做在碗壁，湘湖窑更多是运用内模印花工艺。 元代的蒋祁在《陶记》中虽然没有直接提到湘湖窑，但是所提到的地域包含了南河湘湖一带。 “景德镇陶窑，昔三百余座”，呈现“村村陶埏，处处窑火”的景象。“进坑之泥，制之精巧。湖坑、岭背、界田之所产，已为次矣”，文中“昔”字点明了时间在元以前，所提到的“进坑、湖坑、岭背、界田”等地，均属南河流域。另外，考古发现的此阶段20处古窑址也都分布在此流域，有16处终烧于北宋，延烧时间较长的是南市街和湖田窑，分别终烧于元代和明中期。 清代唐英在《陶城纪事碑记》记录了雍正时期官窑的生产概况，包括烧制经费、工匠待遇、包装解京等，详述了当年他在督陶的时候，恢复了古代57种不同的产品工艺。“仿古採今，宜于大小盘、杯、盅……等，岁例贡御者五十七种。”其中关于湘湖窑的记载有：“仿米色宋釉，系从景德镇东二十里外，地名湘湖，有故宋窑址，觅得瓦砾，因仿其色泽款式。”湘湖米黄色，也就是米黄色宋代的青白釉，唐英是清代早期，雍正和乾隆时期的人，他应该是最早的考古学家，当然他的目的不是考古，而是恢复古代工艺，说明了在清初人们已经开始关注湘湖窑了。这一现象，清代蓝浦在《景德镇陶录》中早已记载：“镇东南二十里外有湘湖市，宋时亦陶土塥墟，其体亦薄，有米色、粉青二色。经唐公陶成记事侧曰厂仿米色、粉青宋釉二料得于湘湖。故窑址自明已圯。”
湘湖窑遗址植被
刘：我们了解到湘湖窑在宋代烧制最多的就是青白瓷，那么您能介绍一下景德镇青白瓷的发展历程吗？ 江：景德镇瓷窑有着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它拥有优质的瓷土，适合烧瓷的松柴，便利的水路交通。晚唐、五代时期，大量北方地区的窑工为躲避战乱而南迁到相对安定的景德镇，他们带来了先进的制瓷技术和经验，集中的代表了当时的烧瓷水平。景德镇制瓷业依托自身原料和窑工来自各地的优势，开始快速发展。工匠们学习北方邢窑白瓷的烧造技术，很快烧制成“类银”“类雪”的白瓷，打破了自唐以来形成的“南青北白”的局面。南方浙江越窑青瓷早已有“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的美誉，景德镇的工匠们也在进行着模仿。但是这种模仿是没有生命力的，不能与别人进行竞争，他们就把青瓷和白瓷的烧制技术结合起来，创烧出独具审美风格的青白瓷。它的釉色居于青白之间，青中泛白，白里显青，因其胎质细腻洁白，釉面莹润，光泽如玉，透光见影，又称“影青”。瓷器呈现青瓷和白瓷主要取决于釉料中氧化铁的含量，釉料中氧化铁超过了10%就会呈现青瓷，釉料中氧化铁在5%以下，瓷器就会呈现青白瓷，釉料中的氧化铁小于 0.75%，就会呈现白瓷。 北宋晚期到南宋，景德镇青白瓷的烧制达到了顶峰，产量最多的当属已经进行过窑址调查或考古发掘的湖田、湘湖、南市街、黄泥头、柳家湾等。这一时期的景德镇青白瓷，造型精致纤秀，胎体致密轻薄，釉色温润如玉，广受社会各个阶层的喜爱。宋立国以后注重海外贸易，设立市舶司机构专门管理对外贸易，大大促进了青白瓷的外销。如1976年在韩国新安海底沉船中发现过许多景德镇类型的青白瓷。蒋祁在《陶记》中提到:“江、川、湖、广，器尚青白，出于镇之窑者也。”受景德镇青白瓷生产影响，我国南方地区的江西、安徽、浙江、福建、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等省市都出现了不少生产规模很大，并且专烧或兼烧青白瓷类型瓷器产品的窑场，它们与景德镇窑一起在当时的南方地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生产青白瓷类型瓷器的瓷窑体系。 刘：湘湖窑是由于什么原因开始衰落的呢？ 江：结合上个世纪80年代，以及2016年和2017年南河流域的整个考古调查情况来看，湘湖窑历经中晚唐、五代、北宋，到了南宋开始逐渐衰落，窑业逐渐向湖田窑及市区集中。包括兰田窑、柳家湾、白虎湾、塘下……这些区域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究其原因主要是生产力的发展，生产技术的进步所推动的结果。 宋代早期景德镇瓷器生产工序比较简单，主要烧制的是青白瓷，为瓷石单一原料成形，它的工艺装饰简洁，除了刻花和印花之外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最了不得的就是发现了当时所谓的褐彩，是用铁料画在坯胎上再上釉烧造而成的。生产经营还没有完全脱离农业，属于家庭式小农经济状态。窑炉多是散落在南河流域依山而建的龙窑，烧制工艺及分工简单，可以进行独立的、批量的单一瓷器的生产。到了元代就不一样了，出现了青花瓷、釉里红、釉上彩等等。釉上彩是两种工艺的结合，首先在高温烧成的单色釉瓷上进行彩绘，然后再低温烧制而成。瓷工还把东河上游麻仓高岭土与瓷石配合制泥，这样瓷器变形率大大减少，因此制瓷行业又多了一道工序——“合泥”。在瓷器装饰方面，还出现了印花、画花、雕花等技法。伴随着瓷器烧制工艺的复杂，生产力的发展，生产技术的提高，劳动分工及协作亟需加强。正如马克思所说：“时间的节约，以及劳动时间在不同的生产部门之间有计划的分配，在共同生产的基础上仍然是首要的经济规律”。这种有计划的劳动迫使窑工集中在一起，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发展规律。最终，窑业逐步与农业分离，从分散转向集中，湘湖窑在南宋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刘：湘湖古窑有复烧可行性吗？我们应如何进行保护？ 江：目前，湘湖古窑的复烧面临着种种困难，可行性不大。湘湖窑古遗址还是要以保护第一，展示第二，展示和保护相结合，防止对遗址的盗挖和破坏。我们要更多地揭示湘湖窑的文化内涵，使它与现代工艺进行结合，创造出崭新的工艺品和文创产品，让更多人认识湘湖古窑，传承青白瓷“雅”的审美风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