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露天喷漆是不符合环保要求的。”
“这哪里是喷的,前几天我们从太原拉(钢结构)回来,就是这个颜色。”
“那我摸一下手上为什么会有漆?”
“掉了嘛。”
“那我们去看一下油漆桶和喷枪?”
“别别别,我们错了嘛,不敢了。”
以上对话发生在山西省吕梁市文水县武午村鑫泰铁艺加工厂内,对话人是生态环境部的督查组和工厂老板兰金山。
8月20日,生态环境部启动“蓝天保卫战强化督查”,除了京津冀及周边地区,汾渭平原上的11个城市也首次迎来督查组,90个督查组的281名督查人员从全国各地到此聚集。
未安装大气污染防治设施、大气污染防治设施不正常运行、VOCs(挥发性有机物)整治不到位、工业粉尘无组织排放、物料露天堆放等涉气问题,都是他们督查的重点。
8月25日至27日,记者连续三天跟访督查组。
想知道汾渭平原环境问题的根源在哪儿?耐心读完政知君此行见闻,你会有所得。
新晋“主战场”
2018年2月2日至3日,全国环境保护工作会议召开,生态环境部部长李干杰提出,“坚决打赢蓝天保卫战,以京津冀及周边、长三角、汾渭平原等重点区域为主战场,坚决加快调整产业结构、能源结构、交通运输结构,狠抓重污染天气应对。”
这是汾渭平原地区首次被列为大气污染防治重点区域,成为蓝天保卫战的“主战场”,这里是全国PM2.5浓度最高的区域之一和二氧化硫浓度最高的区域。
数据显示,2017年,我国二氧化硫年均浓度超标的3个城市均位于汾渭平原,且都在山西省,分别是晋中市、临汾市和吕梁市。
直到今年,在京津冀空气状况都有所改观的情况下,汾渭平原依然不乐观。
以山西为例。
△来自山西省环保厅
2018年7月,山西省11个地级市PM2.5的平均浓度在每立方米30-51毫克之间,浓度最低的是朔州,最高的是临汾,与上年同期相比,吕梁市PM2.5 浓度上升 10.3%;二氧化硫平均浓度在每立方米7- 19微克之间,浓度最低的是晋中和运城,最高的是吕梁;二氧化氮平均浓度在每立方米11-38微克之间,浓度最低的是运城,最高的是吕梁。
为了搞清楚吕梁怎么了,记者跟随山西省吕梁市第5督查组来到了文水县和交城县。
吕梁市第5督查组一行有三人,组长陈城和组员关键都来自江苏省盐城市阜宁县的环保系统,另一名组员邹维欢则来自环保部华南环境科学研究所,作为专业技术人员,他是全组的“导航”。
邹维欢的手机里有一个二维地图的APP,文水县哪里是居民区、哪里是工业聚集区都一览无余,当地环保局还提供了一份企业名单,名称、地址、之前环保检查都存在哪些问题、是否在整改期都一一列出,再加上环境部提供的一些热点区域的PM2.5数据,督查组每天的行程,他都可以精准定位,“去问题企业集中的区域随机检查。”
戴着“警察”袖标的保安
25日,督查组来到文水县的南武乡东庄村,这里有一片工业园区,一行三人选择了山西光华铸管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行政楼就在门口,门口种着大片花草,宣传册上称为“花园式厂房”。
“我们是生态环境部督查组,这是我们的证件,这是公函。请您开门,我们要检查。”督查组向公司门口的保安亮明身份。
但这名一手拿着对讲机,一手拿着手机的保安看过证件和公函之后并没有放行,表示要请示领导,不过电话并没有打通。在与督查组僵持的10分钟内,这名保安的对讲机内一直有人用当地方言交流。直到记者和另外两位随行采访的记者出现在保安面前,他才将公司大门打开。
补充一个细节,政知君注意到,这名保安衣服的右胸口写着保安,袖标上还有“警察”两个字。
在光华铸管有限公司的第一车间,墙上贴着的职业病危害卡显示,这里是粉尘聚集区,理论上应该有除尘设备进行净化,但督查组检查发现,虽然除尘设备就在车间外安放,却并没有与车间内部的管道相连,成了摆设。
随后,督查组来到第二车间,这里大门紧锁,门口有两位工人坐在阴凉处,对于车间是不是正在使用、用途是什么都只是摆摆手不说话。但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的高温和车间外侧运转的冷凝塔都显示,里面正在生产。
督查组绕到车间侧面,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可以进入车间。一走进去就能闻到刺鼻的气味,车间地上整齐地码放着钢管,还有一台用于融化铁水的中频炉,在没有安装集气罩和布袋除尘器的情况下正在工作。
虽然该公司的负责人此后表示,这台中频炉只是用于存放铁水,不工作,但炉口旁的废铁残渣他们却无从解释。
翻看督查组调阅的该公司2007年版和2015年版环评报告,记者发现,光华铸管有限公司第二车间的中频炉没有除尘设备,是从2007年就写入环评报告的事情。
假净化、真污染
机械制造企业有一道工序叫做浸漆,在这个过程中,油漆中的挥发性有机化合物就会散发出来造成污染。当室内空气中的VOCs超过一定浓度时,短时间内人会感到头痛、恶心、呕吐、四肢乏力,严重时会抽搐、昏迷,长期还会损伤神经系统。
△没有任何封闭遮挡和净化设备的浸漆房,摄于吕梁市文水县晋冠惦记铸造有限公司
26日,在山西汾西安泰机械制造有限公司,刚刚走进第一个生产车间,督查组组长陈城就闻到了刺鼻的油漆味。公司一位负责人将督查组带到了浸漆房,这个浸漆房顶部没有完全密封,安装的净化设备也没有通电。
但是,按照环保要求,凡是不能做到完全封闭的浸漆房,净化设备必须24小时开启。这位负责人当场找人打开了电机,以证明设备可以正常运转。
但陈城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是一位鼻炎患者,前一天去养殖厂检查,废水池气味难闻,同行人都用衣服掩住口鼻,陈城完全闻不到,此刻在这家机械制造公司,油漆味却直往鼻子里钻。以他的经验,如果车间里只有一个浸漆房,就算净化设备不开启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味道,而且公司车间很多,显然生产规模不小,刚才的浸漆房只能放进去小尺寸的零件,大零件都不上漆吗?
在几个车间绕了几圈之后,陈城终于在其中一个车间的角落找到了另一处完全没有封闭的浸漆房。
浸漆房旁边摆放的都是大尺寸零件,从直径来看,公司负责人向督查组指明的那个浸漆房显然放不下,有几个零件摆放位置的周边还有喷漆留下的痕迹。从门缝里看去,这个只用围挡做了一个大门的浸漆房内部是与外面零件相同的明黄色。
约10分钟之后,浸漆房的大门被打开,更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政知君忍不住干咳了几声。屋内堆放着不少油漆桶、喷漆设备和电机,而所谓的“净化设备”只有窗户上的一个排风扇和地上的一个落地扇。
在公司这位负责人“马上就拆掉、千万别上报”的请求中,督查组三人通过现场执法手机APP,填报了在这家企业检查时发现的问题上传给环境部。
“这也是一种自我监督,现场填报上传,且需要我们三个人同时确认才行。”邹维欢告诉记者。
“回马枪”
26日下午,政知君和督查组离开文水县,到达督查组的第二个督查区域——吕梁市交城县,到达的同时,督查组还与交城县环保局负责人员进行了工作对接,请他们提供了一些当地企业生产的材料。
27日一早,督查组开启工作模式,但车开了一个小时也没有见到督查组下车检查。政知君打开手机看定位发现,我们从交城又回到了文水。
一个多小时之后,目的地出现在眼前——海威钢铁有限公司。
这是文水县规模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一位当地居民告诉记者,这家企业建于1985年,并不断扩张,当地都流传这样一句话“文水是海威的”。
这家企业频频见诸报端,最近一次是今年8月15日,公司煤气管道发生泄漏,泄漏点附近的桑村营村部分村民出现不适症状,造成1人经抢救无效死亡,16人住院治疗。
而且,早在2007年就有媒体公开报道过海威钢铁有限公司存在的环保问题。
“走,我们杀一个‘回马枪’。”在出示证件和公函之后,督查组直奔海威钢铁的生产现场。
为了防止企业偷排,按照现在的要求,工厂需要给除尘系统安装自动监测设备,设备联网,数据实时上传到当地环保局,最大程度减少造假的可能。在海威钢铁有限公司,这样的自动监测设备共有5台,分别安装在高炉出铁场、高炉矿槽、烧结机头、烧结机尾以及120吨转炉二次除尘设备上面。
目前五台自动监测设备只有一台已经联网,其余尚在调试期,只监测不联网。
中午11点左右,督查组组员关键发现,高炉矿槽的烟气排放连续监测系统黑屏。海威钢铁有限公司负责生产的郭总表示,这是因为停电了,电闸出了问题。
下午3点多,当记者跟随督查组再次来到这个设备间,监测系统已经被开启,督查组调取的监测报告显示,从8月24日16时到8月27日13时,这台机器都没有数据。
郭总说,根据规定,企业不能随意进入自动监测设备所在的房间,也不能自行检修,须得企业、设备运营方和环保局三方人员共同在场。
但从中午11点到下午3点之间,设备间的钥匙一直在企业手里,供电也是他们自行恢复,期间并没有运营方和环保局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