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在纽约,笔者赶上新美术馆一个很特别的展览——堕落艺术展。
纽约的美术馆多,这里说的新美术馆,是指曼哈顿五大道上Neue Galerie,就在大都会美术馆对面,不是下东区的New Museum。单凭Neue Galerie这个名字,就知道该馆侧重德语国家艺术的展藏。顾名思义,这是一家非常年轻的美术馆,刚好是在911之后才有的。两位创建人都是20世纪初德奥艺术的热爱者。其中一位曾任美国驻奥地利大使多年,离开外交界后,成了化妆品公司雅诗兰黛的掌门。
论名气,该馆的镇馆之宝当属克里姆特的《阿黛勒·布洛赫·鲍尔一号肖像》。这件援用拜占庭圣像风格的大幅人像,被视为新艺术名作,原先陈列在维也纳的美景宫。由于曾被纳粹政府非法盗取,该画原来物主的后人经过长期复杂的司法程序,最终被判得此画。2006年,《布洛赫·鲍尔》由佳士得拍卖,并最终归属新美术馆。一亿多美元的创纪录成交价,也成了媒体热议的话题。现在这幅金黄主调的装饰风格画像常年悬挂在美术馆二楼。这里专门展示“维也纳分离派”的绘画。与之相应的摆设,也都布置成旧时代维也纳富有人家的样式。
从楼梯上三楼,是德国现代艺术展区。这里常有从“蓝骑士”到“桥”社的作品展。比起世纪末维也纳的优雅、甜俗,阴郁而扭曲的表现主义则代表了另一个世界。前面提到的展览就在这里。
该展取名《堕落艺术》,策展人是德国艺术史学家奥拉夫·彼得斯。其用意不仅是重温贝克曼、凯尔希纳、格罗茨、诺尔德这批画家的作品。所谓“堕落”(Entartete)原为19世纪的优生学概念,曾被错误地用来解释因现代性而产生的一些心理疾病。上世纪30年代,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简称“纳粹”)在德国兴起后,这个概念又进一步被引申到艺术领域——指所有带先锋色彩的,对现实世界态度大不敬的艺术。该词本来就有的种族主义意味,现在通过国家意志,也被进一步强化。用希特勒的话说,德国的特性就是明朗纯净,而朦胧晦暗的艺术形式纯属社会寄生虫的文化欺诈。
希特勒早年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画家,但结局不妙,几次投考维也纳美术学院均铩羽而归。他把艺术生涯的失败,归咎于犹太人对于文化界的控制。他尤其痛恨当时风行的先锋艺术,因为这类作品的手法粗粝直率,色调阴郁而神经质,不屑于掩饰人性中的负面因素。他认为这类艺术体现了文明的堕落,和道德的堕落。
这个敏感但修养有限的人认为,伟大的艺术来自他所谓的希腊 / 诺迭克传统,它们是纯洁健康的,富于德意志民族精神的,正能量的,学院派风格的。这个人后来掌握了权力,其余的已经是历史。1937夏天,一座全新的,复古式的展览馆出现在慕尼黑的摄政王大道西端,希特勒立刻亲自为其揭幕,并在那里展出一批符合他那种趣味的作品,叫做《伟大德国艺术展》,着意鼓吹德意志民族的伟大复兴。然而门可罗雀。
与此同时,另一个官方筹办的展览在慕尼黑王宫花园内的考古研究所揭幕,当时就取名为《堕落艺术》,其中包括马克·夏加尔、贝克曼、毕加索、康定斯基、克利等112人的作品。其中一些作品标有纸签,上面注有博物馆收购它们的价格,用以表明纳税人的金钱被大肆浪费,供养堕落文化。这里,犹太人被特别点名批判,虽然入选的百余位艺术家当中,属于犹太裔的只有区区六人,但这些人全部被控带有犹太特性。这些艺术家都将受到迫害。他们最幸运的结局是流亡国外。
希特勒亲自到展览现场批判“堕落艺术”
随后,这批用做反面教材的作品又在若干城市巡展,所到之处,观众排起长队等候入场。展览上挂出几张记录当年盛况的老照片,算是有图有真相。照片中的人群,就像曼哈顿五大道上,排在新美术馆外静候的人们一样。这里看到的,除遭到破坏和失踪的部分,都是同样的作品。即使负责纳粹意识形态宣传的戈培尔,私下里也是现代艺术的爱好者。这批“堕落的”作品还被处收到国外,为当局赚取外汇。此外还有大量私人的相关收藏被窃为己有。这一点恰好证明了文化清洗,还有道德上虚伪的一面。
希特勒与戈培尔等人在“堕落艺术展”上
当年为希特勒筹组《堕落艺术》展的策展人,本身也是个画家,名叫阿道夫·齐格勒。此人坚持复古的学院风格,受到阿道夫·希特勒赏识,并受到负责意识形态宣传的戈培尔委任,充任“帝国艺术委员会”主席。但他并不具有“元首”鼓吹的勇猛气质。二战进入后期,这位当红画家对德国的前途失去信心,并由此失宠,还一度被送进集中营。战后他四处奔走,以期恢复自己的职业生涯,未果。他在“第三帝国”时期的政治表现没有被忘记,更没有被原谅。1959年,他终老于巴登-巴登附近一处乡村,晚景寂寥。此人的代表作,是一组题为《四元素》的古希腊主题三联画,深得希特勒欣赏,被悬挂在他书房的壁炉上。
在新美术馆的展览上,这组画被布置在贝克曼的大幅三联画《离去》的对面,彼此对照成趣。两组三联画都是人体,但比起对手的杰作,齐格勒的那一组明显格调俗套、苍白而矫饰,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反面教材。
图片右侧被塑像挡住的一组画,即为阿道夫·齐格勒《四元素》
近日,笔者再次看到上述两组三联画出现在同一间展厅,在慕尼黑现代美术馆(Pinakothek der Moderne)。这座现代化的博物馆比纽约的新美术馆更年轻,拥有高质量的表现主义绘画收藏。1937年的“堕落艺术”展,攻击矛头主要指向这一艺术思潮。对于一般艺术爱好者,表现主义是一个德国的艺术流派。然而晚近的艺术史研究,开始将其纳入一个跨越国界的视角。这一国际化的文化版图强化了巴黎的中心地位,而把上世纪初的德国先锋艺术,看做广义的表现主义名下的伴生现象。英国评论家弗莱一个世纪前发明Expressionism一词,指的就是印象派之后的法国艺术。
西方艺术自印象派后期开始,直到早期抽象主义,基本属于一个强调主观性的艺术潮流。这一切始于莫奈、雷诺阿等人在巴黎取得全面胜利之际。而一些后来者,包括塞尚、梵·高、高更、修拉等人,决心在印象主义专政下继续革命,探询人的内心和事物的本质,而不是记录掠过视网膜的光影瞬间。从技术上讲,单线平涂则逐渐取代了印象派式的细碎笔触。此时,长寿的印象派宗师莫奈仍在工作,尽管他早已进入代艺术市场食物链的最高端。不管由于白内障导致的视力衰退,还是认识上的发展,他在吉维尔尼所作的《睡莲》组画,也在趋近新的风尚。法国人的探索方向,很快受到来自莱茵河以东的关注。当时的德国收藏家,同时还有俄国人,开始购买当代法国绘画,不少博物馆也随后跟进。当时欧洲已进入工业化时代。铁路的普及,降低了中产阶级跨国旅行的门槛,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异国文化的最新动态。至少一个共识已经达成:色彩和笔触的表情,远比描摹自然表象更重要。
或许由于社会生活更为沉闷,包括较为阴郁的自然光线,梵·高式的热烈宣泄到了德国,彻底冷却成铸铁般的世界,充满异化感,只有徒劳的痉挛,透露出压抑的冲动。比起法国前辈,他们强化了色彩的非理性表现力,德国本土的木刻造型传统,也在这里复活。这也说明一种来自异国文化的影响,在被传播、吸纳的同时,也会出现一个不断反动、改造的过程。即使在德国范围内,表现主义也是一个国际化的现象。除了瑞士人克利、荷兰人邓根,发起“桥”社的抽象绘画前驱康定斯基则是俄国人。当时的另一个画家团体“蓝骑士”,也有俄国籍成员。
然而进入30年代,随着欧洲全面的社会经济危机,这一背景多元的艺术运动彻底终结。在纳粹统治下,国际性意味着非德国性,因而就是不爱国,并威胁到优越种族的纯洁性。同时,在斯大林的苏联,先锋艺术同样作为负面现象,成为批判,甚至清洗的对象。当疯狂和性欲被清除出艺术的领域,现实世界立刻充满了野蛮和血腥。
举办“堕落艺术”展的回顾展,其实最早是在洛杉矶县艺术馆实现的。那次展出至今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世纪,当时的展馆还不是后来这座伦佐·皮亚诺设计的红色主题建筑。那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展出,很多德国博物馆的负责人联系到策展人斯蒂芬尼·巴伦,纷纷邀请她将展览移植到德国。
他们的愿望出乎美方的意料。没人想到德国人愿意面对自己最羞耻的历史,但最终为对方的诚意所动。经过一番斟酌,场地选定柏林的老博物馆(Alte Museum)。当时东、西两德新近统一,原属东柏林的博物馆岛仍处于战后的残破状况。也是也是执业于洛杉矶的建筑师弗兰克·盖里主持了该博物馆的修复设计。德国的姿态多少减轻了人们对于其重新崛起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