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南路的一条僻静小巷,路面在蒙蒙晨雨中闪亮。第一次享受台北生活的我们,从酒店出来,去附近的咖啡馆吃早餐。转角没走几步,却意外发现巷里排成了车龙。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家私立幼稚园正在迎接小朋友。一溜的名牌轿车,车里出来与老师寒暄的家长,也都衣冠楚楚,多半非贵即富。
他们的身姿举止,在我这个大陆人眼中,与周遭低矮的民居、狭窄的街巷相当地“违和”。不由让我想起电影《老炮儿》里的场景,尤其是胡同里六爷父子遭遇埋伏的那一幕。可见真实的未必谐调,而刻意谐调的,却又不真实。
每个人都有一副血肉之躯,但不同时空下的身体,总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社会属性。想想出身胡同的老炮儿,在他年轻气盛的时代,的确有可能跟大院子弟斗个天昏地暗。那一段历史,作家王山在《北京教父》里有很真实的描述。可是放在如今的时空,这个所谓的“六爷”真的有机会再一次与权贵们对峙?说实话,我不认为他的身体能够跨过那一面冰湖,和“小飞”们处于同一个场景。
衙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家奴在街市里飞扬跋扈,那样的年代,不同阶层的身体碰撞在同一时空,此乃中国传统的身体叙事。“彼可取而代之”的豪言,同样需要身体的时空共处。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除了官方媒体提供的图景,阶层差异极大的身体近乎完全隔绝,这就是秩序。寻常百姓只有通过深夜街上的离奇车祸,在小道消息里想象一番香艳与诡异——像六爷那样挨达官贵人的揍,那是多么奢侈的身体意淫!
习惯了隔绝状态的身体,自然觉得台北的街巷有些不平常。长期的隔绝,有时候还会闹出笑话。譬如发生在1936年的“帝都不祥事件”,一群日本军人发动兵变,冲进首相官邸,却误将秘书当首相予以处决,就是因为隔绝之故。起兵的这些下层年轻军官,自诩为精英,却都超过考入陆军大学的年限,也就没有进阶高级军官的可能,甚至连高层人士的身影都没资格亲见,难免杀错人。
种族隔离政策的要点之一就是隔绝身体,但是做法太过笨拙了。在媒体发达的今天,阶层的划分变得更有技巧,身体与身体的隔绝也就更加隐秘。如果说过去的隔绝基本上需要权力的强制,那么现在,隔绝在每个人的心里自动运行。高贵的身体在影像里表演,低贱的身体在幻想中跳着广场舞,似乎上下达成了某种默契。当然,这样的默契并不意味着无须国家暴力的加持。我甚至认为,这种默契有可能根本就是下层民众的一厢情愿,一只肥胖的食指就足以把这层纸戳破。
这让我想起最近发生在德国的事情。在如厕这个问题上,不少阿拉伯难民遇到了困难。按照他们的洁净观,西式的坐便器让人难以忍受,而不用水洗,以厕纸擦拭的方式“完事儿”更是肮脏到不可思议。于是,他们有的蹲上洗手间的马桶圈,有的干脆选择在公园、浴室或灌木丛解决。一位在中国待了很久的德国朋友认为,这种有别于西方人的对待身体的方式,正在成为一些人诟病默克尔难民政策的借口之一。说到底,反对者还得求助于隔绝身体。
对身体进行标签化的管理,也是巧妙的隔离手段。所谓“污名”,以及“刻板印象”,都是可资标签化管理的方式。
最鲜活的例子发生在刚刚结束的奥斯卡颁奖礼上。黑人主持克里斯·洛克(Chris Rock)在抨击好莱坞有种族歧视之嫌的同时,自己也犯了类似的错误。他把三个亚裔小孩打扮成会计师的模样,列队站到台上,以此暗示亚洲人都是精于计算的书呆子,气得林书豪在推特上大呼“真让人受够了”。这种诉诸刻板印象的所谓笑话有时候就有区分隔离身体的效果。
克里斯·洛克将三个亚裔小孩带到了奥斯卡舞台上
当然,户籍政策更是明确的标签化。它首要的目标,就是限制大多数身体的空间运动,让大多数人看不到那些正在享受更大空间的少数人,包括他们的身体。
学者梁其姿在她的《麻风》一书中对身体隔离有非常精彩的叙述。麻风病本是一种由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杀伤力与传染性都远不及许多传染病,只需恰当治疗即能痊愈。但是过去由于这种病会对病人的身体和容貌造成明显的损害,其病因又长期难以确定,故而被世人视为不祥之征。历史上麻风病人被打被杀被烧,遭到迫害的例子举不胜举。对待他们最常见的方法就是身体隔离。
有学者推测,孔子的弟子冉伯牛就很可能因患麻风(古称疠病)而被隔离。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对麻风病人有组织有计划的身体隔离在中国实施。很多病人在“麻风村”里与世隔绝长达半个世纪,直至人生终结。在我看来,一个绝对的权力,就行事逻辑和思维方式而言,对待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其实与麻风病人并无二致。那就是将不同人的不同身体予以区隔划分,用强力与标签把我们限制于他所要求的秩序。
自有国家以来,身体就一直是权力的对象与目标。权力不仅把身体当作它可以支配的资源,更把身体的空间分隔当作一门分配的艺术。因为有了各个互不联通的封闭空间,禁忌、等级、规则和纪律才会产生,权力才能赋予一些人特权,或者剥夺另一些人的权利。麻风村如此,监狱也是典型。
当然,身体的隔离只是手段之一。除了隔离,训练身体,操纵它,使之如陶土般可塑,羔羊般驯顺,也都是权力的功课。
胡思乱想中,我们已步出小巷,来到忠孝新生捷运站。看着那些面容和善身体舒展的行人,安慰自己这个世界总有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