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不稀奇。
地球上哪里都有花,有花就有人赏,但好像唯有日本人把樱花赏得教世人(世界的人)惊奇。奇的是他们那赏法——成群结伙在花下痛饮。
一说到日本,有时也真有点无奈,凡事要从头说起,每每就先得提中国。远古日本人自然也会赏,但赏得煞有文化,却不是等自己慢慢地进步,恰好隔海早有个太有才的中国,拿来就是了,虽然要冒些风浪之险。平安时代皇家贵族们跟中国学着赏,起先赏的是梅花。坐北朝南的紫宸殿阶下东侧也植了一株,后来被烧死,重建殿堂时改种樱。“左近卫”士排列在东侧,这株樱就叫‘左近樱’。至于樱代梅僵的原因,古书里什么都没说,或许一时找不到梅树移植也说不定。恐怕只是个偶然,但是被后世一说,可就不得了,说是象征了日本自立于民族之林云云。越说越像那么回事,越看越喜欢,樱花逐渐观念化,被当作日本人及其文化的象征。
近代诗人大町桂月说:“樱花的确是日本国民之花。若说樱花的特质,其色淡红,无怪味,不刺眼。啪地一下子开了,又哗地干脆落了。适于成群,呈现满山皆花的壮观。若说日本国的特质,淡泊、达观、不贪恋生死、非个人的,作为团体很强大。樱花是日本国民的象征。”
哲学家和辻哲郎在《风土》一书中写道:“用樱花象征这种气质在深层意义上也极为恰当,那就是急剧地、匆忙地、华丽地一齐开放,但不是执拗地开下去,而是同样匆忙地、恬淡地散落。”
树上无数花,树下一群人,那情景起码像是对“个”的否定。欣赏这样的花开花落,究竟是国民性使然,抑或比照它驯养了国民性呢?
五瓣的樱花长得有点假,仿佛粘得不结实,还鲜嫩着呢,就哗哗往下掉,好似绿珠坠楼,婉转蛾眉马前死。倘若像山茶花,一整朵落地,砍头也似的,武士看见一激灵。或者像紫阳花(绣球花)蔫了也抱住枝头不放,弄脏了一树绿叶,死得不漂亮。据《日本书纪》记载,5世纪前半,履中天皇携皇妃泛舟游宴,“时樱花落于御盏,天皇异之”。这被当作日本最古的赏花记录,可是从记录来看,天皇并没有赏玩,而是惊讶冬天里怎么有樱花,“非时而来”,命臣子去查找“何处之花”。在山上找到了,折枝而回,天皇大喜,觉得很稀罕,于是把磐余的宫殿名为“稚樱宫”。我们的苏轼也遇见过此景: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惊的是鸟,鸟踏花落,落在盃中,苏轼的赏玩到此为止。
13世纪前半成书的《平家物语》有云:“祇园精舍之钟声,有诸行无常之响;沙罗双树之花色,示盛者必衰之理”;14世纪后半成书的《三国演义》说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都是从世事无常写起。佛教传入日本,像樱花一样怒放,传说空海大师不重复地使用四十七个假名编写了一首“以吕波歌”,功用大概像三字经,12世纪的觉鍐(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赞他是空海之外真言宗唯一的哲学家)说此歌乃意译涅槃经的无常偈,即“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歌中“有为之奥山”相当于“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意象。中国人一向很宏观,而日本人细致入微,13世纪初叶出家人鸭长明写了一本《方丈记》,后世奉为三大随笔之一,说“逝川流淌不断,却已不是原先的水”。我生长在中国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的年代,从鲁迅的书里知道了无常,只当是一种鬼物。作为勾摄生魂的使者,要是从西方来,就叫作死神。日本人没有给无常弄出鬼样子,而樱花开得热闹,落得痛快,恰似写照了无常。他们径直把无常观转化为美意识,“物哀”是其一。黛玉葬花,葬的是落花。中国人也赏玩落花,也哀之,但“只有香如故”,“她在丛中笑”,便勒住了无常之感。即便同样地无常,中日也各有取向。日本人莫名其妙地把死当作了人生的主题,如《叶隐》的名言“武士道就是找死”。京剧《红灯记》里鸠山劝降李玉和,说人生如梦,用的是中国的无常观,转眼就是百年所以要珍惜人生,好死不如赖活着。
三大随笔还有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和吉田兼好的《徒然草》。兼好也是出家人,《徒然草》比《方丈记》晚一百年。他有点搞怪。好像日本人常用搞怪的手法来离反中国文化,便造成日本文化。你以对称与完整为美,他就偏从歪瓜裂枣审出美来。拿来人家的,要变成自己的,最重要的手法就是与现实相结合,弄得越走样,越不像人家的就越是自己的。不过,日本人自有可爱之处,不像某些国,非把汉字弄得字面上看不见不可。兼好写道:“只有花盛开、月无缺可看吗?对雨思月,垂帘不知春去处,别有情深。含苞的枝梢,飘零的庭院,自有可看之处。……总之,只这样看月看花吗?非也。春天不出家门,月夜坐在屋中也不妨想象,饶有情趣。有教养的人不会过度喜欢什么,感兴趣也淡然处之。乡下人凡事都兴致勃勃,譬如赏花,拧着身子挤到树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看,喝酒,你一句我一句地联歌,最后恣意折一大枝。夏天把手脚伸进泉水里,冬天走进雪里留下足迹,任何事物都不妨退一步看。”兼好法师的欣赏方法开示了一种日本美,却未免阳春白雪,现实里人们还是把吃喝作为娱乐的根本,如今看相扑、看棒球什么的也仍然吃着喝着看。
一般人喜爱花好月圆。有个护卫太上皇的武士,忽然就觉得人生无常,丢下了妻女出家,法号西行。他喜爱樱花,有二千首和歌传世,其中恋歌三百首,樱歌二百三十首,可谓花和尚。他希望自己在春天里的二月十五日(阴历)死在盛开的樱树下。为什么偏偏是二月十五日?原来此日乃佛祖涅槃之日。可惜差了一天,西行卒于1190年二月十六日。五百多年后的1732年某和尚发现西行墓,在周围栽种千余株他生前爱之如痴的樱树。从此墓地植樱渐成习俗,靖国神社自明治初年迤逦至今种植上千株。樱树多悲风。作家梶井基次郎惊叫一声:“樱树下埋着尸体!”无赖派作家坂口安吾写道:“樱林盛开下的秘密如今谁都不知道。或许是‘孤独’。因为男人已不必怕孤独,他自己就是一个孤独。他开始环顾四方。头上有花,下面静静地弥漫着无限的空虚。花悄悄飘落。只有这一点,此外什么秘密也没有。”
“在樱树下摆开酒筵的村人们”(坂口安吾语)不会想到死。大概受文学的影响,我们常以为,对于日本人来说樱花是哀感的,个个跟林妹妹似的,但实际上樱花们只是为聚饮提供了由头,设置了背景,没有谁泪眼问花。京都有一座醍醐寺,就在正出兵朝鲜的1598年,丰臣秀吉在该寺大摆筵席,“终日览花”。邀集一千三百人,多数是女宾,席间换两回衣服,供丰臣悦目。如此盛会,当然不会在飘落如雪的樱树下,更没谁怆然而涕下,虽然他五个月后一命呜呼,侵朝也就此收场。大概这就是日本式赏花的滥觞。此后醍醐寺被称作“花醍醐”,1952年以来每年4月搞“丰太阁花见行列”,而首相在东京的新宿御苑举行“观樱会”,2015年也达到六十回。招邀一万四千人,赏的是八重樱,只见安倍晋三首相满面笑容,吟起了俳句:要涨工资啦,春来樱花开八重。网民反唇相讥:又涨消费税,庶民生活苦八重。不管怎么说,民众赏樱总像是狂欢,不做出一点非同寻常的举动,怎能超脱沉重而郁闷的日常呢?
醍醐寺樱花
关于“樱”的语源有各种说法,其一是“开(花)”加上复数,颇像史前日本人望着满树繁花发一声叹。他们不大说人定胜天,却默默改造自然,杂交出锦鲤,培植的染井吉野樱几乎栽遍列岛,被当作国鱼国花。染井吉野樱先开花,后长叶,而江户时代赏樱胜地吉野的樱多是野生山樱,茶色叶芽与白花同步,千树万树齐绽开,蔚为壮观。日本博物学之祖贝原益轩在《南游纪事》中记述:来得正是时候,樱花盛开,满山满谷,恐怕中国也没有如此华丽优雅的情景。幸而活到了六十多岁,得此机会,以后就难以重游了。
俳圣芭蕉的两首俳句写出了江户年间看花的两大景象,一是出游:真是奇特呀,天天跑出几十里,四处探樱花。二是吃喝:碗筷凑不齐,且在松下抬望眼,自有赏花心。这怕是芭蕉故意装穷,便属于阮咸晒兜裆布——未能免俗吧。那时候上野已经是赏樱胜地,人满为患,需要抢占地盘了。
东京有一条河叫隅田川,“隅”与“墨”谐音,文人骚客称之为墨田川,夹在隅田川与荒川及中川之间的区叫墨田区。高达六百三十四米的电视塔耸立在这里,我叫它“摩天”树,正好和墨田的发音相近。清末黄遵宪在《日本国志》中记述:“墨江一水自西北来,截武藏、上总,下达于海,筑堤四五里,遍植樱花。”佐贺藩主锅岛直正可算是江户时代末叶的一位明主,写下七绝《重过墨堤》:惆怅春光无几何,短筇又向墨堤过,犹欣花力胜风力,路上不如枝上多。他为之欣喜的不是落花,更不是零落成泥的,甚或碾作尘的。
没有“樱前线”预报的年代(气象厅自1953年预报各地开花的消息,从1月中旬冲绳开花,到5月下旬北海道花事了),不远多少里,没赶上盛开,也曾让国学四大人之一的本居宣长在1772年记下的旅行日记《菅笠日记》中懊恼不已。他晚年创作了和歌“樱花三百首”,最有名的是这首:人问敷岛大和心,朝日映艳山樱花。敷岛是日本的别称。宣长爱山樱,说它“甚至不像是尘世之物”。感情也应该顺其自然,宣长对吉田兼好那矫揉造作的无常风雅不以为然。他所说的心,指的是心情、心思,不料日后被篡改为魂,大和魂则象征了一种民族主义精神。日俄战争时香烟由国家专卖,牌子有“敷岛”、“大和”、“朝日”、“山樱”。花是樱木美,人是武士杰,本来是江户时代的一句戏文,如同我们唱红梅赞,耳熟能详,自然会深入民心。戏里演盐谷判官(导致四十七个家臣复仇的赤穗藩主浅野长矩)切腹,台上飘飘撒花瓣,樱花在人们心里一下子悲壮起来。
1900年新渡户稻造用英文出版《武士道》,落笔便写道:“日本的武士道,与象征它的樱花同样是日本大地上固有的花。它不是变成古代美德的干枯标本被保存在我国历史的册页里。它仍然是活在我们心中的力和美。它没有摸得着的形态,但散发道德氛围,使我们自觉现今也处于它强有力的支配之下。”武士道与樱花结合在一起,后来被军国主义当权者拿去煽动为战争的爱国心与忠义。在美军的攻势下节节败退,海军组织敢死队“神风特别攻击队”,四个队取名为“敷岛”、“大和”、“朝日”、“山樱”,驱使年轻人当人体炸弹去撞击美军航母,像樱花一样鲜嫩地飘落。樱花落了可以蓄芳待来年,那些生命只能像点燃的香烟有去无回。樱花被颂扬为靖国之花。靖国神社的樱树中有三株所谓标本树,东京气象厅的人看见开了五、六朵小花就宣告东京樱花开,樱花与靖国依旧联系着。
樱花是人为制造的概念美,却也讨人嫌,过去武士不拿它当家徽,怕的是家世如樱花一般短暂。战争年代赏樱也成了有违时代的闲情逸致,统统砍了当柴烧。如今的赏樱行事是战败后经济大发展了才又复兴的。至于喜与哀,这是人自己的事,自然并不在乎人的矫情。精神有时代性,闹腾一阵子也就消停了,而感情可能长久些。
清末黄遵宪赏过明治年间的樱花,有诗:长堤十里看樱桃,裙屐风流此一遭,莫说少年行乐事,登楼老子兴更高。关于樱花,我们中国人越说越热闹,似乎比日本人更来劲儿,简直不把它当花。当我们谈论樱花时我们在谈论日本,谈论日本文化,谈论日本人与中国人之比较。他们所谓花见是行乐,单纯地译作看花赏花似嫌不足。或许类似于中国古代的踏青,如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圃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中国历史太多些天翻地覆,这种郊游早已衰歇了。日本媒体大呼小叫中国人来日本“爆买”,却只怕今后还将有“爆泡(温泉)”、“爆看(樱花)”吧。说不定哪天樱树下坐满了中国游客,日本人可就只有围观的份儿了。